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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不离,判不判

山东高法 2022-06-12

  摆在肖春玲面前的是一道难题:将近四年半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一边是生活的重负,一边是孩子的未来,当丈夫再次被宣判“死亡”倒计时,这个家庭她还能不能扛起来,走下去,这段婚姻是该坚持还是放弃?

  摆在法官马建明面前的也是一道难题:一边是万般无奈下带着孩子异地求生的肖春玲,一边是饱经世事风霜仍要独自照顾植物人儿子的七旬老人,法律的天平要怎样衡量,这场离婚诉求,判还是不判?


命运多舛

  46岁的肖春玲,脸上布满细纹,眼神黯淡,世事风霜都融进了她一声声的长叹中。这几年里,她的人生就像是坐过山车,太多戏剧性的转折,如果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都难以想象它的真实性。
  “他是个好男人,对家庭很有责任感。”肖春玲回忆往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簌簌地落下来。

哭泣的肖春玲
  2014年,肖春玲在招远跑出租,经朋友介绍,认识了开铲车的司机魏文志。两个同龄人一见面就相互有了好感。
  彼时的肖春玲刚刚离婚,沉浸在第一段失败婚姻的痛苦中,患上了严重的甲亢。魏文志到处给她打听偏方,带她到医院看病,在爱情的滋养下,没过多久,肖春玲的甲亢竟然痊愈了。
  2015年,两人登记结婚。“我挣钱养活你。”肖春玲怀孕后,魏文志让她把工作辞了,安心在家待产。
  为了一个小家庭的幸福,来自黑龙江的魏文志工作起来更加勤奋了。异乡打工不易,他只能付出比别人更多的努力,每次老板让加班,他都毫无怨言,活儿干不完不下班,经常一天要忙十五六个小时。
  魏文志对妻子的照顾更是无微不至。每天,他会为妻子安顿好早饭、午饭才出门上班;不管几点下班,都要陪妻子出门散步。小区门口看门的大爷经常跟他俩开玩笑:“没看到你俩回来,我都不敢锁门。”
  孩子出生那年,肖春玲已经40岁了,属于高龄产妇,剖宫产手术有风险,魏文志就一直在手术室陪着她。医生把孩子抱出来后,魏文志直接把孩子交给了肖春玲的姐姐:“姐,你先抱孩子回病房,我去看看我媳妇。”
  等把肖春玲安顿好了,魏文志才憨憨地笑着说:“我得看看孩子去,我还没看过我大儿子呢。”
  原本以为这样一对为生活打拼的夫妻能一直幸福下去,但是没想到飞来横祸,2017年9月,魏文志爬上梯子修理自家窗户时失足坠落,经虽紧急抢救保住了性命,但从此却成了“植物人”。
  为了看病生活方便,肖春玲带着丈夫、孩子和公公从招远回到了青岛平度老家。
  魏文志前前后后住院治疗一共花了37万元,几年间的求医生活花光了夫妻俩所有的积蓄。肖春玲的同学和亲戚朋友看她生活困难,给她捐款两万多元,也都被她用来给丈夫买了康复器械。
  “两万元可能对别人来说算不上大数目,但已经是我能为他康复尽的最大努力了。”对一个没有经济来源的四口之家来说,照顾一个植物人何其之难,钱砸进来,就像掉进无底洞,连个声响都听不到。
  那段时间,家里全部的花销都用来给魏文志做康复治疗,一张冬天用来御寒的电热毯都不舍得买。虽然生活艰苦,但是一家人满怀信心,要把魏文志唤醒。
  2018年农历大年初一,魏文志终于奇迹般地苏醒了,经过肖春玲的精心照料和康复训练,他不久就能下床拖着一条腿走路了。
  但是好景不长,2020年中秋节这天,魏文志从家里的按摩床上意外掉下来,又摔回“沉睡”状态。
  再次成为“植物人”后,魏文志的肌肉和骨骼严重萎缩,已经没有了反应意识,随时有生命危险。

为了孩子

  大人吃些苦,终会硬抗过去,可孩子还小,路还很长,肖春玲不想看到孩子的教育和将来的前程都被埋没在这个看不到希望的家里。
  走进平度新河镇北肖家村,前排是整齐的红瓦房,后面是村里没人住的旧房,一眼就能看出差别,肖春玲的家就在这里。
  推开一处院落绿色的铁皮大门,院子地面没有像普通人家那样做水泥硬化,还是泥地。走进屋子,让人立时就能体会到什么是四壁萧瑟,几乎没有什么家具,一个灶台和里屋的火炕相通,用来取暖,炉子旁边放着一袋玉米芯,用来生火。
  这处旧房子是肖春玲花8000元从村里的一位老人手里买来的,简单收拾一下就是全家人的落脚地。
  肖春玲的老母亲已经80多岁,隔三差五在家做些吃的,从村前颤巍巍走到村后头,给肖春玲一家人送饭;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偷偷塞到肖春玲的枕头底下,“我闺女命不好……”去年被查出癌症,老人身体每况愈下,这个小女儿成了她心头放不下的牵挂。
  “离婚是我和公公共同商议的结果,这个选择不好做。”肖春玲低着头说,“真的舍不得,那天法院来家里把离婚协议签完后,我抱着他哭了半天,从感情上来说,是不舍得,但是为了孩子就得放下感情,为了感情真的就毁了孩子。”

贺宝妈妈、爷爷在商量离婚后的生活
  夫妻俩的孩子贺宝今年上幼儿园大班,一直在村里的幼儿园就读,马上就要到升入小学的年龄。
  肖春玲面前摆着一道难以抉择的选题:如果一直在家照顾丈夫,一家人除了去年刚办下来的1000多元的低保和羊圈里的8只羊,再也没有任何经济来源。如果自己出去工作,就没有空余时间照顾孩子。孩子如果一直在老家上学,就要去离家8公里外的灰埠上小学和初中,接送都是问题。
  “我想系统地学习针灸,也算是掌握一门技术,将来用它谋生,可以养活孩子,供他读书。”之前为了给丈夫治病,肖春玲自学了针灸,有一定的基础,今年她来到潍坊一家职业技术学校报名参加了针灸班的学习,学校还给她安排了一份工作,有了稳定的收入维持生活。
  而肖春玲在潍坊学习工作的地方,附近就有幼儿园和小学,正好能解决她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的问题。今年6月,肖春玲给贺宝办了转学,接到身边,母子俩隔三差五回平度家里照看照看。
  魏文志的父亲今年72岁,也是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2014年老伴去世,2016年老人从黑龙江搬来山东跟魏文志夫妻俩一起生活至今。
  老人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有一个女儿。2016年,大孙女从楼上摔下来夭折了,意外连连,2020年大儿子酒后意外落水,也去世了。魏文志的家,成了老人晚年唯一的归宿。
  肖春玲身在外地,只能由老人在家照顾再次成为“植物人”的儿子魏文志。没有专业的护理经验,老人每天用颤巍巍的手,把菜切碎煮熟,馒头泡在水里,和在一起就是一顿饭。他像照顾婴儿一样,一口一口喂给魏文志。
  72岁的老人照顾46岁不省人事的儿子,这样的日子不知还要捱多久。
  2021年10月,肖春玲在潍坊骑车摔致尾椎骨折,本想让儿子过几天正常日子,却反过来成了6岁的孩子照顾起她的一日三餐,身体的疼痛和生活的挫折,像一座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这让她情绪彻底崩溃,“离婚”这个念头涌上心头。
  一艘小船,在暴风雨交加的大海上飘摇着,颠簸着,已经到了岌岌可危的困境。

法律的天平

  听着法官严肃地宣读完调解结果,看着躺在炕上无知无觉、曾经共甘共苦的前夫魏文志,还有炕头上“田间法庭”庄严的国徽,肖春玲又想起那个夜晚,魏文志费尽力气挤出的两个字:“走——吧——”
  “在离婚这个事情上,老人是同意的,而且态度很坚决。”2021年11月17日,平度店子法庭的庭长马建明接到这起离婚诉讼,被这个特殊家庭的状况惊诧到了。
  马建明既同情肖春玲几年来为了支撑这个特殊家庭的艰辛付出,又同情魏文志和年迈的父亲异乡生活的困境。最开始,马建明想通过调解,让这段婚姻继续维持下去。
  “老爷子话很少,平时表情也有些木讷,但是每次我问老爷子,你同意儿子和儿媳离婚吗?他立马就瞪大双眼,干脆地回答:同意。”

离婚调解中,马建明庭长在征求老人意见
  调解无效,考虑到老人和魏文志行动不便,11月19日,马建明带着“巡回法庭”的工作人员来到了肖春玲的家中。
  “巡回法庭”是基层人民法院为方便人民群众诉讼,根据本地实际情况,深入农村及交通不便、人员稀少等偏远地区,就地立案、就地开庭、当庭调解、当庭结案的一种审判方式,被百姓们形象地称为“田间法庭”。
  庄严的国徽摆到了魏文志的炕头上,一场诉前调解开始了。
  “你儿子的抚养权变更到您这边,同时您儿媳妇跟儿子离婚之后,从法律上他们之间就没有互相扶助的义务,那么对于儿子,您准备怎么办?”马建明问。
  “我来照顾他。”老人回答得非常坚定。
  “你为什么同意儿媳妇和儿子离婚?”马建明又问。
  “她还年轻,孙子还小,儿子以后怎么样还不知道呢,不能耽误全家人。”老人看了一眼躺在床上,没有任何反应的魏文志。
  “离婚后孩子怎么办?”
  “孩子我来养,孩子他爸我也养着,老爷子我也养着。”肖春玲回答道。
  “有没有共同财产?是不是只有这个房子?房子归谁?”
  “老爷子在一天,这就是他的家,他们住在这个房子里。我会像女儿一样给老爷子养老送终。老爷子不在了,这个房子归孩子。”
  “好,请你记住你在法庭上承诺的话。”马建明严肃地说。
  “因为这个案件比较特殊,属于咱们法庭诉前调解的案件,所以今天我们就征求你们双方的意见,而且我们工作人员也到了现场,了解到你们这个家庭的特殊情况。既然双方都同意的话,法庭允许你们离婚。”马建明宣读着调解结果,一个让他也无能为力的结果。
  临别前,法官马建明和几位办案人员凑了数百元现金交给了老人。马建明清楚地知道,即便肖春玲外出打工学医,也很难在短时间内改变家庭目前的困境。
  虽然案子调解完了,可马建明的关心并没有放下,持续关心着这个家庭。几天来,他一直发动一些社会的力量,呼吁爱心企业来帮助这个特殊的家庭。
  日前,马建明已联系一家驻地爱心企业争取到了帮扶资金,由爱心企业捐助的5000元现金已在12月初送到了老人手里。

创作者手记

找寻答案

  压抑,甚至沉重。采访的过程一波三折,但终归有个答案,我们完成了本期采写。
  一名命运多舛的女人,一位白发苍苍的父亲,一个本应天真烂漫却已是“小大人”的男孩,一个长年卧床的“植物人”。采访这个特殊家庭的故事,我们的心情有些沉重,起初不知从何落笔。
  2021年11月的最后一天,天阴沉沉的,零星的雨不时飘落,气温接近零摄氏度。早6点半左右从市区出发,风卷着落叶敲打着车窗,大约两个小时300里的路程,我们来到采访目的地。宽阔的街道,整洁的路面,几百户的人家,冬日虽然冷清,但每隔一段距离就会有装潢精美的铺面,比如“××酒店”“××便利店”,等等。据介绍,这里并不是落后的村。故事就在这个村里,答案会是怎样?
  当记者多年,见多了人间百态,但是,走进肖家院子的一刻,我们还是有些愕然:一条窄窄的长20米左右的胡同路面坑洼,两扇无锁的铁门虚掩,院子是泥土地,散落的空塑料瓶夹杂着塑料袋在风中发抖,青石板铺砌的几步小路通向三间旧砖房。房檐低矮,南向的窗户糊着塑料膜,窗外是一组水泥固定的双杠。肖家人说,那是村委出资安装的,曾辅助魏文志锻炼身体。想必,他们当时以为康复的答案会在这组器械里。
  听说有记者来访,肖家及亲人已在10平米左右的堂屋等待。屋小,只容四五人站立,光线昏暗,风依然敲打着窗户。
  走进肖家,记者的情绪不自觉地有些压抑,肖家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布满愁容,就像命运在这个家庭上空投下的阴霾。肖春玲时不时哭得情绪失控,坐在马扎上的公爹一言不发,表情木然;坐在另外一只马扎上的,是肖春玲82岁的母亲,老人不知自己是个癌症患者,却念念不忘女婿的好;肖春玲的姐姐只能站着,不时陪着抹眼泪,说着妹妹的过去也说着现在。
  6岁的小贺宝或许早已经习惯了家里的这一切,他不声不响,时而坐在爷爷的腿上,时而趴在姥姥的肩头,时而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大病掏空了这个家,可感情没有散,姨妈数说着外甥的各种“懂事”。清澈的眼神,一脸的懵懂,看着进进出出的人们,不知道小贺宝是否也在寻思他的答案。
  趁着采访的间隙,记者特意找到村里的小卖部,给小贺宝买了零食礼包和一箱牛奶,并把随身带着的1000元现金塞到他的手中,虽然微不足道,但是记者希望这点心意能给这个孩子一点力量。
  怯生生地接过钱,小贺宝先是一愣,然后将两沓钱合在了一起。姥姥提醒:“不是教给你数数了吗,你能数到30。”小贺宝一笑,口中轻轻念道:“1、2、3……10、11、12……”对折的10张纸币,他愣是给数成了双份。
  看到他给出的答案,记者笑不出来。记者问他:“知道这是多少钱吗?”
  他抽出一张纸币:“这是一百。”
  记者又问:“这些钱你想拿来干什么呢?”
  他仰头看了一眼妈妈,平静地说道:“给爸爸治病。”
  在数数都很含糊的年龄,要“救爸爸”的信念却毫不含糊,这是朴素的愿望,更是亲情的本能吧。
  挣钱为了什么?学针灸为了什么?爷爷养羊为了什么?妈妈工作为了什么?小贺宝似懂非懂,但他会毫不犹豫地给出一个答案:爸爸,别老睡觉,快醒醒吧!
  离婚是不是这个家庭唯一的出路?这是一道两难的选题,各方都试图作出“合情合理合法合意”的答案。
  赶回青岛的路上,反复回味法官的一番的话:“这个离婚案,我们想挽救的不仅仅是家庭,更是生活。生活的希望在哪?未来!”
  院子里,小贺宝专心摆弄着他的玩具盒子——寥寥几个浸在泥水里的瓶盖和圆环;羊圈里,小贺宝欢快地给羊儿喂食,透过镜头,我们捕捉到了他灿烂的笑和他本该有的童真。或许,这就是生活的答案。
  小贺宝是这个家的希望,他一天天茁壮成长,积蓄着力量,就像站在枝头上含苞待放的玉兰花骨朵,只等着春风的吹拂,流动的血液便迸发出能量,抽出绿的叶、粉的花,装扮这新的世界。我们想,小贺宝未来的答案既在他自己书写的时光里,也在家人和社会给予的解题方程里。
  采访结束时,接到了爱心企业次日将来捐款的消息。此时,躲在云后的太阳终于跳了出来,给肖家的院子洒下一丝暖阳,但愿一切早点好起来。故事些许凉了一点,那就用雪莱的两句诗温暖一下吧: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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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半岛都市报、平度法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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